泥瓶巷的雨，总带着股洗不掉的土腥气。
张雍是被冻醒的。
刺骨的寒意从身下破旧的稻草堆里钻上来，混着屋檐漏下的雨水，在他后背上洇出一片冰凉。
他猛地睁开眼，入目是低矮的、糊着黄泥的土墙，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，能看见灰蒙蒙的天，雨丝正顺着草缝往下掉。
这不是他熟悉的练功房。
记忆的最后一帧，是舞台侧方突然坍塌的布景架，沉重的铁架带着呼啸的风声砸下来，他下意识地蜷缩身体，耳边是老师和同学的尖叫，然后便是无边的黑暗。
作为国内顶尖舞蹈学院的高材生，张雍的身体早己被千锤百炼。
韧带、肌肉、平衡感，都是经过数年严苛训练打磨出的精品。
可此刻，他动了动手指，却只觉得浑身酸痛，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，而且……这身体似乎有些瘦小？
他挣扎着坐起身，低头看向自己的手。
那是一双少年人的手，骨节分明，却布满了薄茧和细小的伤痕，掌心甚至有几道冻裂的口子，渗着血丝。
再摸摸脸颊，皮肤粗糙，带着野外晒出的黝黑。
这不是他的身体。
“雍哥儿，你醒了？”
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张雍抬头望去，只见一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少年，正抱着一捆湿漉漉的柴禾站在雨帘里。
那少年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，裤脚卷到膝盖，露出的小腿瘦得像根柴火棍，脸上沾着泥点，唯有一双眼睛，亮得惊人，像藏着两颗星星。
看到这张脸的瞬间，张雍的脑袋里突然涌入一股陌生的记忆，像是潮水般汹涌，带着眩晕感冲击着他的神经。
这是一个叫“张雍”的少年，和眼前这个叫“陈平安”的少年一样，都是这座小镇上的孤儿。
他们住在泥瓶巷最深处的两间破屋里，靠着镇上人家偶尔的接济和陈平安去河边摸鱼、上山砍柴换点铜钱过活。
原主几天前在山上捡柴时摔了一跤，昏迷不醒，大概就是这个时候，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，占据了这具身体。
而这个世界……似乎和他原来的世界截然不同。
记忆里，镇上的老人偶尔会提起“修行者”、“剑气”、“神仙”之类的词汇，说山的那边有能飞天遁地的高人，说河里藏着能吐珠的精怪。
原主只当是故事，可张雍结合自己的遭遇，却觉得没那么简单。
“平安。”
张雍试着叫了一声，声音有些沙哑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，却又比记忆中原主的声音多了几分沉稳。
陈平安听到他的声音，眼睛更亮了些，快步走进来，将柴禾靠在墙角，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，小心翼翼地递过来：“雍哥儿，这是王婆婆给的两个麦饼，我给你留着的，还热乎呢。”
油纸被雨水打湿了一角，里面的麦饼散发着淡淡的麦香。
张雍看着陈平安冻得发红的鼻尖和嘴唇，心里忽然一暖。
在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，这个瘦弱的少年，是原主也是现在的自己，唯一的依靠。
他接过麦饼，却没有立刻吃，而是掰了一大半递回去：“一起吃。”
陈平安连忙摆手：“我吃过了，雍哥儿你身子弱，快吃。”
“撒谎。”
张雍盯着他的眼睛，“你的肚子刚才叫了。”
陈平安的脸一下子红了，挠了挠头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，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。
他也确实饿了，早上只喝了半碗稀粥，抱着柴禾在雨里走了半个时辰，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。
犹豫了一下，他还是接了过来，小口小口地啃着，像是在吃什么山珍海味。
张雍慢慢嚼着麦饼，粗粮的口感有些粗糙，但带着朴实的暖意。
他一边吃，一边快速梳理着脑海里的记忆，同时观察着这个简陋的小屋。
屋里除了一张破床、一堆稻草和墙角的柴禾，几乎一无所有，唯一能称得上“家具”的，是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着的木桌。
“我昏迷了几天？”
张雍问。
“三天了。”
陈平安咽下嘴里的饼，小声说，“前两天我去镇上找了李大夫，他说你只是摔晕了，让我多给你喝点热水……可是我们没钱抓药。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低，带着自责。
张雍摇摇头：“不关你的事，是我自己不小心。”
他能感觉到，这具身体虽然瘦弱，但底子似乎并不差，尤其是在他活动手脚时，体内似乎有一股微弱的、难以言喻的气流在缓缓流动，这在他原来的身体里是绝对没有的。
难道这就是这个世界所谓的“修行天赋”？
他想起自己作为舞蹈生的经历。
压腿时感受肌肉的拉伸，旋转时控制身体的重心，跳跃时调动全身的力量……这些对身体极致的掌控，或许和这个世界的“修行”，有着某种奇妙的共通之处。
正想着，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，夹杂着粗鲁的笑骂。
“陈平安那小崽子在家吗？
该交保护费了！”
“听说他那发小摔傻了？
正好，连他那份一起要！”
陈平安的脸色瞬间白了，下意识地挡在张雍身前，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，却还是强撑着喊道：“我……我没钱！”
门“吱呀”一声被踹开，三个半大的少年走了进来。
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家伙，叫刘胖，是镇上出了名的无赖，经常欺负陈平安和原主。
刘胖斜眼看着缩在后面的张雍，嗤笑道：“哟，醒了？
我还以为要躺着挺尸呢。
怎么着，摔了一跤，连路都不会走了？”
另一个跟班附和道：“胖哥，别跟他们废话，搜搜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！”
说着，就要往屋里闯。
陈平安急了，张开双臂拦住他们：“不准碰我雍哥儿！”
“滚开！”
刘胖一脚踹在陈平安肚子上。
陈平安闷哼一声，像个破布娃娃似的摔在地上，疼得蜷缩起来，额头上渗出冷汗。
“平安！”
张雍瞳孔骤缩，一股怒火从心底窜起。
在前世，他虽然是舞蹈生，性子温和，但也绝不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。
更何况，眼前这个少年，是这具身体最亲近的人，是在他刚到这个世界时，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。
他猛地站起身，尽管身体还有些虚弱，眼神却变得锐利如刀。
“住手。”
刘胖愣了一下，随即哈哈大笑：“哟，这傻小子醒了还长脾气了？
怎么，想替你这小跟班出头？”
他走上前，伸手就要去推张雍的脸。
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张雍脸颊的瞬间，张雍动了。
不是拳脚相加，而是一个极其诡异的侧身。
他的腰像是没有骨头一般，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转，恰好避开了刘胖的手，同时脚下微微一勾。
这个动作，来自于他曾经练过的一段古典舞，讲究的是“拧、倾、圆、曲”，看似轻柔，却暗藏着对身体重心的精妙控制。
刘胖没想到他能躲开，重心一下子没稳住，被张雍勾住的脚一带，“哎哟”一声摔了个西脚朝天，后脑勺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，疼得他龇牙咧嘴。
另外两个跟班都看傻了。
他们从没见过张雍有这么快的反应，更没见过有人能做出那样奇怪又灵活的动作。
张雍站在原地，呼吸微微有些急促，但眼神却异常平静。
刚才那个动作，几乎是本能反应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，身体里那股微弱的气流似乎被调动了一下，让他的动作更加流畅。
“你……你敢打胖哥！”
一个跟班反应过来，色厉内荏地喊道，却不敢上前。
刘胖挣扎着爬起来，捂着后脑勺，眼睛瞪得像铜铃，恶狠狠地盯着张雍：“你找死！”
他再次扑上来，拳头挥得虎虎生风。
张雍不慌不忙，脚步轻点，身体如同风中的柳条，不断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辗转腾挪。
他没有主动攻击，只是躲避，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刘胖的拳头。
他的步法看似杂乱，实则蕴含着舞蹈中特有的韵律和节奏，每一步都踩在刘胖攻击的间隙上。
刘胖打了半天，一下都没碰到张雍，反而累得气喘吁吁，浑身是汗，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，动作也变得更加急躁。
张雍看准一个破绽，突然脚下变步，像是跳华尔兹时的一个旋转，身体贴着刘胖的胳膊转了半圈，同时手肘轻轻一撞。
“唔！”
刘胖只觉得肋下一麻，一股酸软感传遍全身，再次摔在地上，这次半天都没爬起来。
两个跟班吓得脸色惨白，哪里还敢上前，扶起刘胖就往外跑，一边跑一边放狠话：“你给我们等着！
我们去找人来！”
看着他们落荒而逃的背影，张雍才松了口气，走到陈平安身边，扶起他：“怎么样？
伤得重不重？”
陈平安捂着肚子，摇了摇头，眼睛却瞪得大大的，看着张雍，满是不可思议：“雍哥儿……你刚才……”他从没见过张雍这么厉害。
以前他们遇到刘胖，总是躲着走，就算被堵住，也只能挨揍，什么时候像今天这样，把刘胖耍得团团转？
张雍笑了笑，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。
他刚才的动作，虽然依赖于前世的舞蹈功底，但身体里那股气流的作用，绝对不容忽视。
它似乎能让身体更加灵活，反应更加迅速，甚至能在关键时刻，提供一丝额外的力量。
“可能是摔了一跤，脑袋开了窍吧。”
张雍半开玩笑地说。
陈平安却当了真，用力点头：“肯定是！
雍哥儿你本来就比我聪明！”
看着少年真诚的眼神，张雍心里一暖，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：“好了，别管那些人了，先把柴禾劈了，生点火，不然晚上要冻坏了。”
“嗯！”
陈平安用力应着，拿起墙角的斧头，走到柴禾堆旁，虽然肚子还疼，却干得格外卖力。
张雍坐在稻草堆上，看着陈平安瘦小却倔强的背影，又看了看窗外连绵的雨幕，眼神渐渐变得坚定。
不管这个世界是怎样的，不管未来会遇到什么，他既然占了这具身体，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地活着。
他要活下去，要保护身边这个少年，要弄清楚这个世界的秘密，要看看那些传说中的“修行者”，是不是真的能跳出凡人的界限，像舞蹈一样，在天地间自由驰骋。
雨还在下，但泥瓶巷的这两间破屋里，似乎有什么东西，己经悄然改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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