残阳把极光界域的云层染成了烧红的烙铁，废戏街尽头的破戏台像块啃剩的骨头，斜斜插在堆着烂木片的空地上。
林大运叼着根狗尾巴草，蹲在戏台后台的破木柱旁，眯眼瞅着不远处那顶晃眼的紫绒轿子。
“运哥，真要碰瓷啊？”
小豆子拽着他的裤腿，露在破洞外的脚踝沾着泥，“那可是张管事家的轿子，听说他家戏者能捏碎石头。”
林大运吐出草茎，在小豆子脑门上弹了个响指：“碎石头算啥？
去年我还见他爹被卖豆腐的老太太讹了两吊钱——记好我教的词，等会儿哭大声点，就说你哥我被轿子撞断了腿，医药费得够你们五个崽子吃半年的。”
他身后的破草棚里，西个小萝卜头扒着门缝偷看，最大的阿竹把怀里的破锣攥得咯吱响，那是他们昨天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“道具”。
林大运拍了拍屁股上的灰，正了正头上那顶歪到耳朵的破毡帽——这是他从隔壁醉鬼戏班班主那儿顺来的，帽檐上还沾着半块干硬的酒糟。
紫绒轿子在街口停下，轿帘掀开，先下来个穿锦缎马褂的跟班，手里甩着根镶玉的马鞭，眼高于顶地扫过这条淌着污水的街。
张管事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挪下来，腰间挂着块刻着“天枢”二字的玉佩，那是天枢界域贵族戏者的身份象征，在残阳下闪着油腻的光。
“就是这儿？”
张管事捏着鼻子，好像空气中飘着的不是烂菜叶味，而是剧毒，“陈班主说的杂戏小子，能有几分真本事？
别是骗咱们跑腿的。”
跟班谄媚地笑：“管他真的假的，您赏他两个子儿，算是打发要饭的了。
听说这小子唱的《叫花子戏状元》，在底层还挺有名——”话没说完，林大运突然“哎哟”一声，抱着腿从戏台后滚了出来，正滚到张管事脚边。
他那顶破毡帽掉在地上，露出乱糟糟的头发，脸上抹着不知从哪儿蹭来的锅底灰，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，此刻却挤得通红，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狗。
“我的腿！
我的腿断了哟！”
他嚎得声嘶力竭，破锣嗓子在窄巷里撞出回音，“张老爷！
您的轿子不长眼啊！
我上有八十岁老娘要养，下有五个嗷嗷待哺的娃……”小豆子立刻跟着哭嚎起来，眼泪说来就来，比戏台上演哭戏的花旦还真：“我哥要是残了，我们就得去吃观音土了哇！”
张管事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了一跳，随即恼羞成怒：“哪来的野小子碰瓷？
老子轿子还没动呢！”
“没动？”
林大运突然不哭了，手快如闪电地抓住张管事的马褂下摆，“您瞧瞧这鞋印！
刚您跟班踩我腿上了，这可是铁证！”
那鞋印确实是跟班的，早上他在泥坑里崴了脚，鞋底板沾着的烂泥还没蹭干净。
跟班顿时慌了神，结结巴巴道：“我……我没使劲……没使劲？”
林大运突然拔高声调，声音里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，像是唱戏时的韵白，“您是天枢界域来的贵人，脚底下沾着的都是龙气！
我们这些贱民的骨头，哪禁得住您轻轻一踩？
怕是得请戏神学院的‘净魂水’来洗，不然这断腿得烂到骨子里去！”
他这话半真半假，戏神学院的“净魂水”确实能治戏魂受损，但对普通跌打损伤屁用没有。
可张管事这种半吊子贵族就吃这套——既怕真惹上麻烦，又想在底层面前摆谱。
“够了！”
张管事甩开他的手，从钱袋里摸出块碎银子，扔在地上，“拿着滚！
别污了老子的眼！”
碎银子在泥地上滚了两圈，闪着诱人的光。
林大运眼睛一亮，刚要去捡，突然听见破草棚方向传来“哐当”一声——是阿竹手里的破锣掉了。
他回头一看，只见三个穿黑斗篷的人不知何时站在草棚前，斗篷下摆绣着团燃烧的灰烬图案，正抓着最小的丫头丫丫的胳膊。
丫丫吓得脸都白了，却死死咬着嘴唇不吭声，小拳头攥得紧紧的。
林大运的脸瞬间沉了下来，刚才那股嬉皮笑脸的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他慢慢站起来，拍了拍裤子上的泥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像结了冰：“放开她。”
黑斗篷里传来沙哑的笑声：“林大运？
果然在这儿。
跟我们走一趟，别让这几个小崽子吃苦头。”
张管事见状，赶紧拉着跟班往后退：“你们……你们是残烬社的？”
他听说过这个组织，专找戏者的麻烦，去年天枢界域就有三个戏班主被他们烧成了灰。
林大运没理他，只是盯着那只抓着丫丫的手。
那只手戴着只铁手套，指节处刻着扭曲的符文，是残烬社特有的“噬魂手套”，据说能吸走戏者的戏魂。
“我再说一遍，”林大运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股让人心头发紧的力量，他缓缓活动了一下手腕，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，“放开她。”
“敬酒不吃吃罚酒！”
黑斗篷猛地将丫丫往前一推，另一只手抽出柄短刀，刀身泛着乌光，显然淬了毒。
就在短刀即将刺中丫丫的瞬间，林大运动了。
他像阵风似的扑过去，不是用手，而是用肩膀，狠狠撞在黑斗篷的腰上。
这一撞看着普通，却恰好撞在对方发力的空当，黑斗篷踉跄着后退了两步，短刀“当啷”掉在地上。
“跑！”
林大运吼了一声，同时反手将丫丫往草棚方向推。
小豆子反应最快，抓起地上的破锣就往另一个黑斗篷脸上砸。
破锣没砸中，却让对方愣了一下，阿竹趁机拉着另外两个弟妹钻进草棚后的狗洞。
“抓住他！”
为首的黑斗篷厉声喝道，三个人呈品字形围了上来。
他们的动作很快，显然是受过训练的，斗篷下隐隐有黑气缭绕，那是被负面戏魂污染的征兆。
林大运退到破戏台边，后背抵住了那根快腐朽的木柱。
他没有武器，眼神却越来越亮，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——那是他在街头打群架时特有的表情，越是绝境，越兴奋。
“知道我刚才唱的《叫花子戏状元》最后一句是什么吗？”
林大运突然开口，声音里带着唱戏的腔调，抑扬顿挫，“——烂泥里，也能长出参天树！”
话音未落，他突然矮身，从一个黑斗篷的腋下钻了过去，同时伸手在对方腰眼上推了一把。
这一推用的是巧劲，对方失去平衡，正好撞向另一个同伴。
趁这混乱的瞬间，林大运窜上了破戏台，脚下踩着那些凹凸不平的木板，像只灵活的猴子。
“在上面待着就安全了？”
为首的黑斗篷冷笑一声，从怀里掏出个黑乎乎的东西，看着像个小陶罐，“尝尝这个‘焚魂罐’的滋味！”
他拔掉罐口的塞子，一股黑烟冒了出来，在空中凝聚成一只扭曲的手，抓向林大运的脚踝。
这是残烬社用负面戏魂炼制的邪术，被抓住的人会浑身起火，最后连骨头都剩不下。
林大运猛地侧身，躲过那只黑手，脚下却没站稳，摔坐在戏台上。
他随手抓起身边一根断裂的木杆，那是戏台上的“道具枪”，木头早就朽了，一捏就碎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：“光天化日之下，残烬社也敢放肆？”
声音清脆，像冰珠落玉盘。
众人循声望去，只见街口站着个穿白裙的姑娘，手里握着根玉笛，笛身上刻着精致的花纹，是戏神学院的“净魂笛”。
她身后跟着两个穿校服的少年，手里拿着制式长剑，显然是学院的学生。
“是戏神学院的人！”
张管事惊叫一声，拉着跟班就想溜。
“拦住他们！”
白裙姑娘喊道，同时将玉笛横在唇边，吹奏起来。
笛声清越，带着股净化的力量，那些缭绕在黑斗篷周围的黑气顿时消散了不少。
黑斗篷们脸色一变，为首的那个咬了咬牙：“撤！”
他们显然不想和戏神学院正面冲突，几个起落就消失在巷尾。
笛声停了。
白裙姑娘走到戏台前，抬头看着还坐在地上的林大运，眉头微蹙：“你是林大运？”
林大运咧嘴一笑，露出两排白牙，刚才那股狠劲又变成了嬉皮笑脸：“姑娘认识我？
莫非是我的戏迷？”
他这才看清姑娘的脸，皮肤很白，眼睛像秋水，就是表情太严肃，像戏台上刚正不阿的青衣。
“我叫苏清瑶，戏神学院传承派学员。”
苏清瑶的声音依旧清冷，“有人举报你私藏黄昏社余孽，跟我回学院接受调查。”
“黄昏社？”
林大运愣了一下，随即明白过来，“你说刚才那些黑斗篷？
我才不认识他们！
是他们来找我麻烦的……是不是，去了学院自会查清。”
苏清瑶没给他多解释的机会，转身对那两个学生道，“带他走。”
“等等！”
林大运突然想起什么，从怀里掏出那块张管事扔的碎银子，朝草棚方向扔过去，“小豆子，给弟妹们买肉包子！”
银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，准确地落在草棚门口。
苏清瑶的目光在那道弧线划过的轨迹上停留了一瞬，眼神微微一动——刚才林大运躲避焚魂罐时，脚下的步法看似杂乱，实则暗合某种古老的戏步，像是……傩戏里的“踏罡步”？
林大运被两个学生架着往街口走，路过那顶紫绒轿子时，他故意撞了一下轿杆，轿子发出“嘎吱”的响声。
张管事吓得缩了缩脖子，不敢作声。
走到街口，林大运回头望了一眼那破戏台，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正好落在戏台中央，像块金色的幕布。
他突然扯开嗓子，唱了句傩戏里的调子，声音粗哑却充满力量：“神鬼怕，天地惊，烂命一条踏歌行——”苏清瑶的脚步顿了顿，玉笛在指间轻轻转了个圈。
她总觉得，这个浑身污泥的街头混混，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。
尤其是他刚才推开黑斗篷的那一下，看似随意，实则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受伤的角度，更像是……某种高明的“丑角戏法”。
而她不知道的是，林大运被架走时，藏在破毡帽里的一片碎木片，正悄悄散发着微弱的光——那是昨天他在废墟里捡到的，据小豆子说，这木片上刻着的花纹，和戏神学院墙上陈伶的画像里，面具上的花纹一模一样。
破戏台后的草棚里，小豆子握紧了那块还带着体温的碎银子，看着林大运消失的方向，小声对阿竹说：“哥说过，他唱的戏，从来不会演砸。”
远处，被残阳染红的云层里，似乎有一张巨大的脸谱一闪而过，左眼是笑，右眼是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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