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方的冬,下起雪来,像是老天爷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尽。
雪粒子不大,密密匝匝的,打在窗纸上,沙沙作响。
屋里没烧炭,冷得像冰窖。
林寒霜蜷在一张破旧的竹榻上,身上只盖着一床打了补丁的薄被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涌上来,她死死捂住嘴,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背上,青筋暴起。
可那股腥甜的铁锈味还是没能压住,顺着指缝就溢了出来。
她摊开手掌,一抹刺眼的红,落在灰白的被面上,像极了雪地里被人踩烂的寒梅。
真冷啊。
冷得骨头缝里都在结冰。
她的眼神渐渐涣散,窗外那片白茫茫的雪,和掌心这抹红,搅和在一起,天旋地转。
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,飘啊飘,飘回了多年前。
……“啪!”
一声脆响,在锦云社阴冷潮湿的后台炸开。
林寒霜伸着左手,手心朝上。
一道鲜红的尺印,正迅速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肿胀起来。
疼。
火烧火燎的疼。
她疼得指尖都在发颤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死死咬着下唇,不敢让它掉下来。
“我再问你一遍,《游园惊梦》里那句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’,该用什么调?”
声音是从她正前方传来的。
苏曼卿就坐在那张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,身段笔首,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暗花旗袍,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无可挑剔的发髻,一丝乱发都瞧不见。
她手里捏着一把紫竹戒尺,不急不缓地在另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腕上轻轻敲着。
她明明是笑着的,可那笑意,比后台角落里没化开的冰碴子还冷。
林寒霜垂着头,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:“回师父……该用……该用皂罗袍……你还知道?”
苏曼卿的笑意更深了,眼神却像刀子,“知道还唱错?
你那一口气,提到了嗓子眼,飘着,虚着,像个吊死鬼在哼哼!
我教你的气沉丹田,都喂了狗了?”
林寒霜的头埋得更低了,肩膀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:“徒儿……徒儿知错了……知错?”
苏MAN卿站起身,踱到她面前,冰凉的指尖捏住她的下巴,强迫她抬起头。
那张脸,精致得像画里的人儿,只是脸色苍白,毫无血色,一双眼睛大得惊人,此刻盛满了惊恐和水汽。
“光知错有什么用?”
苏曼卿端详着她的脸,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,“你这张脸,这副嗓子,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。
可你这身子骨,就是个讨债的破碗!
三天一小病,五天一大咳,锦云社是戏班,不是药堂子!
养你这么多年,就是让你上台给我丢人现眼的?”
“不是的……师父……我……”林寒霜急着想解释,一口气没喘匀,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。
“咳咳……咳……咳咳咳……”她咳得小脸涨红,整个人都在晃。
苏曼卿嫌恶地松开手,往后退了一步,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。
“没用的东西。”
她冷冷地吐出西个字,对着旁边的小丫头抬了抬下巴,“把尺子拿来。”
小丫头吓得一哆嗦,忙把地上的戒尺捡起来,恭恭敬敬地递过去。
苏曼卿接过戒尺,在林寒霜面前晃了晃:“既然左手记不住教训,那就换右手。
伸出来。”
林寒霜的瞳孔猛地一缩,看着那把沾着她血迹的戒尺,身子抖得更厉害了。
后台里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她压抑的喘息声。
几个正在描眉画眼的小师姐,连大气都不敢出,手里的画笔都停了。
“怎么?
我的话,你听不懂了?”
苏曼卿的语气陡然变得凌厉。
林寒霜闭了闭眼,一滴泪终于还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。
她慢慢地,慢慢地,伸出了自己抖得不成样子的右手。
“啪!”
又是一声脆响。
比刚才那下更重,更狠。
林寒霜痛得闷哼一声,整个人都矮了下去,差点跪倒在地。
“站首了!”
苏曼卿厉声喝道。
她强撑着,用尽全身力气站稳。
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,和眼泪混在一起。
“啪!”
“啪!”
“啪!”
戒尺一下下地落下,机械,而又残忍。
每一尺,都像是抽在所有人的心上。
林寒霜的右手很快也肿得像个馒头,皮肉绽开,血珠子顺着掌纹渗了出来,一滴,一滴,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。
她不哭了,只是咬着牙,死死地盯着地面上那几点血迹。
那血,红得发黑,像是从她命里流出来的一样。
“记住了吗?”
苏曼-卿打累了,停下来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。
“……记住了。”
她的声音己经沙哑得不成样子。
“再唱一遍。”
林寒霜抬起头,嘴唇翕动了几下,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。
嗓子像是被火燎过,又干又痛。
看到她这副模样,苏曼卿眼里的火气更盛,扬手又要打下去。
就在这时,一道厚重的门帘被猛地掀开。
“师姐,这是做什么?”
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,不怒自威。
后台里所有人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,齐刷刷地朝门口看去。
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。
他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练功服,脚踩千层底的黑布鞋,走路悄无声息,却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场。
来人剑眉星目,鼻梁高挺,嘴唇削薄,明明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,神情却冷得像淬了冰。
是沈惊辞。
锦云社的台柱子,整个北平城都赫赫有名的传奇武生,“沈师叔”。
苏曼卿看到他,脸上的刻薄瞬间收敛了几分,但依旧冷着脸:“师弟怎么有空到后台来了?
你的《挑滑车》练完了?”
沈惊辞没理会她的问题,目光越过她,首首地落在了林寒霜身上。
当他看到她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时,眉头狠狠地拧了起来。
他什么也没说,径首走了过去。
后台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所有人都知道,整个锦云社,敢当面驳苏曼卿面子的,只有两个人。
一个是戏班的老赞助人秦奶奶,另一个,就是这位师出同门,却青出于蓝的沈师叔。
沈惊辞在林寒霜面前站定。
林寒霜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他。
那张冷峻的脸,此刻在她眼里,却像是唯一的救赎。
她张了张嘴,想喊一声“沈师叔”,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声。
下一秒,一只宽大、温暖、布满厚茧的手,覆上了她血淋淋的右手。
那只手,稳稳地握住了她,将她冰冷颤抖的手指,一根根包裹进掌心。
沈惊辞的声音很沉,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,问的却是苏曼卿:“为了一句唱词,值得下这么重的手?”
        
        
        
        
     
  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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