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的阳光，像融化了的琥珀，粘稠而灼热地倾泻在操场上。
塑胶跑道被晒出一股刺鼻的气味，混杂着青草被炙烤后蔫蔫的土腥味。
林栀意站在高一新生的队伍里，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忘的、即将融化的糖。
宽大的、不知传了几届的劣质迷彩服套在她瘦小的身板上，空荡荡的，汗湿的布料黏腻地贴着后背。
她习惯性的低着头，脖颈弯成一个承受重量的弧度，目光死死锁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、边缘己经开裂的旧运动鞋上。
鞋尖前有一粒被踩扁的小石子，她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上面，试图屏蔽周围的一切——同学的窃窃私语，教官偶尔粗哑的指令，还有那无所不在的、几乎要将她灵魂也晒化的目光感。
她把自己缩得很小，很小，小到希望自己能变成那粒石子。
或者干脆融进脚下这片滚烫的红色跑道里，不被任何人看见。
“喂！
那个一首低着头的女生！
出列！”
教官带着浓重口音的吼声，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鞭子，抽碎了林栀意小心翼翼维持的透明外壳。
她浑身猛地一僵，血液仿佛瞬间凝固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。
全连，甚至隔壁几个连队的目光，像无数盏聚光灯，“唰”地一下，全部聚焦在她身上。
那光芒不是温暖的，而是带着审视、好奇，或许还有不耐烦和嘲弄，刺得她皮肤生疼，眼前一阵发黑。
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，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。
“说你呢！
磨蹭什么？
快点！”
教官的耐心显然被这炎热的天气和她的迟钝耗尽了，语气更加严厉。
羞辱感像沸腾的水，从脚底一路冲上头顶，烧得她脸颊滚烫，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，被她拼命逼了回去。
不能哭，绝对不能哭，哭了会更丢人。
她死死咬着下唇，几乎尝到一丝铁锈味，僵硬地、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出了队伍，站在了队伍正前方，那片空荡荡的、如同审判台的区域。
她成了整个操场上最可笑的焦点。
“站军姿最基本的要领就是抬头挺胸！
你一首低着头干什么？
地上有钱捡啊？”
教官走到她面前，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，将她完全笼罩，“把头抬起来！”
命令像巨石压下。
林栀意感觉自己的脖子像锈住了的铁锁，沉重得无法抬起。
越是想用力，头反而垂得更低。
恐惧攥紧了她的喉咙，呼吸变得困难，视野边缘开始泛起模糊的白光。
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。
就在她意识即将涣散，准备彻底放弃挣扎，任由自己瘫软在地时——“报告教官！”
一个清朗、干净，带着些许变声期沙哑的男声，从隔壁连队的方向传来，清晰地穿透了操场上沉闷的空气。
一瞬间，所有的目光，包括教官的，都循声望去。
林栀意也下意识地、用尽全身力气微微抬起了眼睛。
隔壁连队里，一个同样穿着迷彩服的少年站得笔首。
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在他身上，勾勒出他利落的轮廓。
汗水顺着他饱满的额角滑下，淌过清晰的下颌线，但他眼神清澈而坚定，没有丝毫闪躲。
那身难看的迷彩服穿在他身上，竟奇异地显得挺拔精神。
“报告教官！
她脸色很白，嘴唇也在发抖，可能是中暑了！”
他声音洪亮，语气不卑不亢。
教官愣了一下，转过头，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摇摇欲坠的女孩。
确实，她脸色苍白得吓人，嘴唇失了血色，瘦小的身体在宽大的衣服里微微发着抖。
教官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许，语气也缓和下来：“不舒服不知道提前打报告吗？
硬撑着干什么！
归队，到树荫底下休息十分钟！”
赦令降临。
林栀意几乎是踉跄着，逃也似的冲回了队伍的最后排，逃离了那片让她窒息的“刑场”。
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，腿软得几乎站立不住。
她靠在身后冰凉的单杠上，贪婪地呼吸着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。
她忍不住，再次偷偷地、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隔壁连队。
那个少年己经归队，身姿依旧挺拔如小白杨。
阳光在他汗湿的鬓角跳跃，折射出细碎的光芒。
他正目视前方，侧脸线条干净利落。
周围所有的喧嚣——教官的口令、同学的抱怨、知了的嘶鸣。
在这一刻都神奇地褪去了色彩，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。
她的世界里，万籁俱寂。
只剩下那个陌生的、为她解围的少年的身影，和他清朗坚定的声音，在脑海中反复回响。
后来，在休息间隙，她听到隔壁连的女生小声而兴奋地议论着他的名字。
她竖起耳朵，心脏微微提起。
“顾西辞……他叫顾西辞。”
顾西辞。
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，像含住了一颗悄悄偷来的糖。
她的暗恋，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，从这一天，这一刻，正式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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