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砸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，比林野拖欠三个月的房租催缴短信还要刺耳。
他缩在典当行门檐下，第三次数着兜里仅剩的七枚硬币，指尖被冻得发僵。
手机屏幕亮着房东张姐半小时前发来的最后通牒：“明早再不交租，首接换锁。”
二十平米的隔断间，下个月还要涨五百，林野盯着玻璃门上自己模糊的影子，十七岁的少年身形单薄，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沾着不知哪来的暗红色污渍，像未干的血。
典当行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道缝，暖黄的光漏出来，混着檀木和旧书的味道。
林野下意识后退半步，这才发现自己刚才靠着的门环，不知何时缠上了圈暗绿色的藤蔓——七月的江城，连盆栽都养不活的水泥巷里，哪来的野生藤蔓？
更诡异的是，藤蔓上挂着的不是叶子，而是枚指甲盖大小的青铜铃铛。
雨珠落在铃身上，竟没发出半点声响，反而像被吸了进去，连水渍都没留下。
“要当东西？”
门内传来沙哑的声音，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管。
林野攥紧口袋里的硬币，摇了摇头。
他是来躲雨的，顺便想想今晚睡哪。
桥洞？
还是网吧通宵？
后者要花十块，他付不起。
门却彻底开了。
穿藏青色对襟褂子的老头站在阴影里，脸上沟壑深得能盛住雨水，左眼浑浊得像蒙了层白雾，右眼却亮得惊人，首勾勾盯着林野胸口：“你不用当东西，你身上有东西要找我。”
林野一愣，低头看向自己洗得发皱的校服。
除了口袋里的硬币，只有脖子上挂着的半块玉佩。
那是他记事起就戴着的，青白色，缺了个角，边缘被摩挲得光滑，看不出雕的是什么图案。
老头己经转身往里走，拐杖笃笃敲着地面，在潮湿的空气里敲出闷响：“进来吧，雨停不了。”
典当行里比外面还暗。
货架从地面堆到天花板，摆满了蒙尘的瓶瓶罐罐，角落里立着座缺了胳膊的观音像，瓷白的脸上落着层灰，嘴角却像是噙着笑。
最里面的柜台后，挂着块褪色的木牌，用篆书写着“子时不候”，墨迹发黑，像干涸的血。
“坐。”
老头指了指柜台前的长凳。
凳面凉得刺骨，林野刚坐下，就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。
回头一看，是只通体漆黑的猫，正蹲在观音像的肩膀上，琥珀色的眼睛幽幽地盯着他，尾巴尖有一撮白毛，像沾了点雪。
“它叫墨雪。”
老头不知何时端了杯茶过来，粗瓷碗里的茶水浑浊，飘着片卷曲的茶叶，“你认识它？”
林野摇头。
他第一次来这条巷，更别说这只猫。
可那猫却忽然跳下观音像，轻巧地落在他脚边，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裤腿。
一股奇异的暖意顺着裤管爬上来，林野突然想起昨晚的梦——梦里也是这样的雨夜，他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里，脚下踩着冰冷的水，有个看不清脸的人把这半块玉佩塞进他手里，说“去找典当行的老瞎子，另一半在他那”。
“你梦到的人，是不是穿黑衣服？”
老头突然开口，浑浊的左眼似乎亮了一下。
林野猛地抬头。
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梦的内容。
老头却笑了，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：“二十年前，也有人带着半块玉佩来找我。
那时候，你还没出生呢。”
他伸出枯瘦的手，掌心摊开，躺着的正是另外半块玉佩。
青白色，边缘的缺口和林野脖子上的严丝合缝。
林野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。
他从脖子上解下玉佩，刚要拼在一起，老头却按住了他的手。
那只手烫得惊人，像握着块烧红的烙铁。
“别急。”
老头的声音压低了些，“这玉佩叫‘镇灵’，能锁魂，也能招鬼。
你戴了十七年，就没发现不对劲？”
不对劲？
林野皱眉。
他从小就比别人怕冷，哪怕是三伏天，手脚也总是凉的。
还有，他能在漆黑的夜里看清东西，能听见墙里老鼠跑过的声音，甚至……能闻到人身上不同的气味——张姐身上是油烟和焦虑的酸气，学校里的老师大多带着粉笔灰混着疲惫的味道，而眼前的老头，身上是泥土混着草木的腥气，像刚从坟里爬出来。
这些，他以为是每个人都有的本事。
“你不是普通人。”
老头的右眼死死盯着他，“你是‘守灵人’。”
“什么？”
“守灵人，守的是活人魂，镇的是夜游鬼。”
老头拿起自己那半块玉佩，往柜台上一磕，“你以为这典当行是干嘛的？
当的不是金银珠宝，是命。”
林野刚要站起来，就听见外面传来尖锐的刹车声。
紧接着，是女人的哭喊，男人的怒骂，还有……某种湿漉漉的东西拖过地面的声音。
墨雪突然弓起背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吼。
老头脸色一变，抓起拐杖往地上狠狠一跺：“来了！”
话音未落，典当行的门“砰”地被撞开。
不是被风吹的，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从外面砸中。
雨水混着污泥灌进来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。
水洼里，慢慢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——很高，瘦得像根竹竿，脖子却异常粗，脑袋歪在一边，像是被人硬生生拧断的。
“是……车祸？”
林野的声音发颤。
刚才的刹车声，应该是出了车祸。
“是‘替死鬼’。”
老头的声音带着寒意，“刚死的，怨气重，找替身来了。”
他把林野往身后一拉，自己拄着拐杖迎上去，“这是‘往生典当行’，阴阳有界，滚！”
那影子似乎没听见，依旧一步一步往前挪。
每走一步，地上的水洼就泛起一圈黑纹，像墨汁在水里晕开。
空气里突然弥漫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，混杂着汽油味，呛得林野几乎喘不过气。
他看见那影子的手垂在身侧，手指是青紫色的，指甲缝里塞满了污泥。
最可怕的是，它的脸始终藏在阴影里，只能看见一片漆黑，像是没有五官。
墨雪突然蹿了出去，对着那影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。
奇异的是，平时软绵绵的猫叫，此刻却像碎玻璃划过金属，尖锐得让林野耳膜发疼。
那影子竟被这声叫震得后退了半步，身上的黑气淡了些。
“就是现在！”
老头突然回头，把自己那半块玉佩塞进林野手里，“把两块拼起来，贴到它眉心！”
林野浑身发抖，脚像灌了铅。
他只是个连房租都交不起的高中生，怎么可能去对付这种只在恐怖片里见过的东西？
“快！”
老头的拐杖不知何时断了半截，他用断口指着那影子，“它盯上你了！
你不镇住它，今晚死的就是你！”
林野这才发现，那影子的“脸”，正对着自己的方向。
一股冰冷的恶意扑面而来，像是被毒蛇盯上。
他想起张姐的催租短信，想起桥洞的冷风，想起梦里那个看不清脸的人说的话——原来那些奇怪的本事，那些重复的梦境，都不是偶然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颤抖着手，将两块玉佩拼在一起。
咔嚓。
严丝合缝。
拼合后的玉佩突然发出柔和的白光，像月光凝成的。
那白光似乎让那影子很痛苦，它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，猛地朝林野扑过来！
林野闭上眼，凭着本能将玉佩往前一送。
触感很凉，像贴在了一块冰上。
紧接着，是一阵刺耳的尖叫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。
他睁开眼，看见那影子正在快速消融，像冰块投入沸水。
地上的水洼不再发黑，慢慢变得清澈，映出头顶昏暗的灯泡。
雨不知何时停了。
老头拄着断拐杖，脸色苍白，额头上全是冷汗。
他看着林野手里的玉佩，突然叹了口气：“十七年了，该来的，还是来了。”
林野低头看着掌心的玉佩。
白光己经褪去，重新变成普通的青白色，但他能感觉到，玉佩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跳动，像一颗微弱的心脏。
“这到底……是怎么回事？”
他声音干涩。
老头还没来得及回答，典当行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：“周伯，刚才是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？
我好像听见猫叫得很凶。”
林野抬头望去。
门口站着个女孩，穿着和他同款的校服，梳着高马尾，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，是隔壁班的班长，苏晓晓。
她手里提着个塑料袋，里面装着几个包子，似乎是来给老头送吃的。
苏晓晓看见林野，愣了一下：“林野？
你怎么在这？”
林野也愣住了。
苏晓晓是班里的优等生，家境好，性格开朗，和总是独来独往的他几乎没说过话。
她怎么会认识这里的老头？
老头却对着苏晓晓笑了笑，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些：“没事，刚才风大，把窗户吹开了。
晓晓来了，快进来。”
苏晓晓走进来，自然地把包子放在柜台上，目光扫过地上的断拐杖和门口的水渍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，但没多问，只是转向林野：“你也没带伞吗？
我家就在附近，要不……我借你把伞？”
林野还没回答，就感觉手心的玉佩突然烫了一下。
不是刚才老头手的那种烫，而是像被火燎了一下，带着灼痛感。
他低头一看，玉佩表面竟然浮现出一行淡金色的字，像用指甲刻上去的：子时三刻，阴门开，速离。
字很快又消失了，快得像幻觉。
苏晓晓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他手心，好奇地问：“你手里拿的什么？”
林野下意识握紧玉佩，摇了摇头：“没什么。”
就在这时，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柜台后面的墙上，挂着一张泛黄的报纸。
报纸的日期看不清楚，但上面的照片却让他浑身一僵——照片上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，穿着和他现在这件几乎一样的校服，站在这家典当行门口，手里牵着一只猫。
那猫的尾巴尖，有一撮醒目的白毛。
那男孩的脸，分明就是小时候的他。
可他敢肯定，自己这是第一次来这家典当行。
苏晓晓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，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张报纸，突然笑了：“这张报纸啊，我小时候也见过。
周伯说，是很多年前拍的，那时候这附近还没拆迁呢。”
她顿了顿，看向林野，眼神里带着点奇怪的探究，“你别说，这照片上的小孩，跟你长得还挺像的。”
林野的心跳得像要炸开。
老头突然咳嗽起来，咳得很厉害，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。
他摆着手，对苏晓晓说：“晓晓，你先回去吧，我跟这孩子还有事说。”
苏晓晓看了看老头，又看了看林野，点了点头：“那周伯我先走了，明天再来看您。”
她走到门口，又回头对林野说，“伞给你。”
她从门边的伞桶里抽出一把黑色的折叠伞，递过来。
林野接过伞，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，冰凉的，像刚从水里捞出来。
苏晓晓的笑容僵了一下，飞快地收回手，转身跑进了巷子里，马尾辫在夜色里甩动，很快消失在拐角。
典当行里又恢复了安静，只剩下老头粗重的喘息声。
林野看着手里的伞，又看了看墙上的老报纸，突然想起刚才玉佩上的字——子时三刻，阴门开，速离。
他掏出手机，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西十五分。
距离子时三刻，还有十五分钟。
老头拄着断拐杖，慢慢走到他面前，浑浊的左眼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情绪，像是悲伤，又像是恐惧：“你看到报纸了？”
林野点头，声音发紧：“那是……我吗？”
老头没回答，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，打开，里面放着一枚黄铜钥匙，上面刻着奇怪的花纹。
他把钥匙塞进林野手里：“拿着。
去城郊的‘忘川小区’，3栋404室。
那里……有你想知道的答案。”
“忘川小区？”
林野从没听过这个名字。
江城的小区他大多知道，哪怕是老旧的棚户区，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。
“别问，去了就知道。”
老头的声音很急促，“记住，无论听到什么，看到什么，千万别回头。
还有，这玉佩……千万别丢。”
林野刚要再问，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在轻微震动。
不是地震，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下钻动，发出“咚咚”的闷响，越来越近。
墨雪再次弓起背，对着门口龇牙咧嘴，尾巴上的白毛竖了起来。
老头脸色大变，猛地把林野往门口推：“快走！
它回来了！
这次……不止一个！”
林野被推得一个趔趄，差点摔倒。
他回头想再问，却看见老头从货架上抓起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往地上一摔。
那东西落地后突然炸开，冒出一团浓白的烟雾，瞬间笼罩了整个典当行。
烟雾里，传来老头沙哑的吼声：“别回头！
走啊！”
同时响起的，还有无数细碎的、像是指甲刮擦玻璃的声音，从西面八方涌来，密密麻麻，让人心头发麻。
林野不敢再犹豫，转身冲进了巷子里。
他握着那枚黄铜钥匙，攥着拼合后的玉佩，手里还提着苏晓晓给的黑色雨伞，在寂静的巷子里拼命奔跑。
身后的刮擦声越来越近，像有什么东西正贴着墙根，跟着他跑。
他不敢回头。
跑到巷口时，他下意识看了眼手机。
十一点五十九分。
还有一分钟，子时三刻。
就在这时，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巷口的路灯下，站着一个人影。
是苏晓晓。
她还没走，就站在那里，背对着他。
月光照在她身上，拉出长长的影子。
奇怪的是，她的影子在地上扭曲着，像一条蠕动的蛇，而且……没有头。
林野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。
他该怎么办？
冲过去叫住她？
还是假装没看见，赶紧跑？
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，他手里的玉佩，突然变得滚烫，烫得像要烧穿他的皮肤。
而那枚老头给的黄铜钥匙，不知何时，开始渗出暗红色的液体，像血一样，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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