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九年前，北域大燕皇朝冬月十五夜。
皇城东宫偏殿。
接生嬷嬷抱着刚出生的婴孩，手抖得像风里的枯叶。
她想笑，可嘴刚咧开，又吓得缩了回去。
这孩子不对劲——双眸睁开那一瞬，眼底像是燃着两簇黑火，幽幽地照得人心里发毛。
更怪的是，他小手一抓空气，指尖竟蹦出一点漆黑火焰，烧到了嬷嬷的手背，留下一圈焦痕，不疼，但瘆得慌。
太医跪在殿外，声音压得极低：“回陛下……骨相漆黑如墨，脉息逆走三经，此乃邪骨之兆。”
“邪骨？”
旁边老太监倒抽一口凉气，“上一次出现这玩意儿，还是三百年前魔君降世那会儿。”
话音未落，天边轰然炸响。
九道赤色雷火从云层劈下，首冲东宫屋顶，火光映得整座皇城如同浸在血水里。
守卫们跪了一地，头都不敢抬。
有人偷偷抬头看了一眼，发现那雷火竟绕着殿顶盘旋三圈，才缓缓散去。
子时三刻，天地异象持续整整两个时辰。
太史令披着官袍冲进御书房，笔都拿不稳：“陛下！
赤云压顶，火雷叩宫，主大凶之兆——邪骨现世，灾祸临朝啊！”
宗室长老连夜联名上书，字字如刀：“此子不祥，留之必乱国运，请弃于荒野，以安民心。”
皇帝坐在龙椅上，一句话没说。
烛火在他脸上跳动，影子拉得老长，像根钉子扎在墙上。
他盯了那奏折足足半炷香，最后只吐出一句：“封为世子，居东宫偏院，不得入主殿。”
顿了顿，又补了一句：“每日上报其动静，少一次都不行。”
没人知道他什么意思。
但所有人都听清楚了——孩子没死，也没被逐出皇族。
只是从此，再没人敢提他的名字。
——十年九后，同一个地方，还是那座偏院。
萧景琰蹲在院子里的木桩前，手里捏着一块破布，慢吞吞地裹住右手。
指节裂了口，渗着血，把布条染红了一块。
雪还在下，落在他肩上，没化，一层叠一层，像给他披了件灰白的袍子。
隔壁暖阁传来笑声。
几个皇子围在火炉边念书，丫鬟端着热茶点心来回跑，香气顺着风飘过来。
有个小公子探头看了眼这边，嗤笑一声：“哟，冷宫里的疯子又练拳呢？
这都摔断三根肋骨了还不安生？”
没人接话，但哄笑声更大了。
萧景琰没抬头。
他站起身，活动了下手腕，一拳砸向木桩。
“咚！”
一声闷响，积雪震落，木屑飞溅。
他又打了一拳，再一拳，首到拳头麻木，才停下喘气。
夜里，他躺在塌了一角的床上，借着窗缝漏进来的月光，翻一本破旧武典。
书页泛黄，边角卷起，是他从废纸堆里扒出来的《基础锻骨诀》。
看不懂的地方就用炭笔抄下来，贴在墙上，对着画出来的人影比划动作。
三年了，他没师父，没人教，连块像样的练功石都没有。
唯一多的东西，是时间，和别人嘴里吐出来的冷话。
“你练这些有啥用？
邪骨之人，天生遭天厌，练到死也是废物。”
这话他听过太多遍，几乎成了背景音。
有一回下大雪，他练到晕倒在院中，醒来时发现床头多了个瓷罐，里面是治筋骨伤的药膏，还有一本崭新的《锻骨诀》，封面工整，字迹陌生，没署名。
他知道是谁送的。
但他装作不知道。
——朝堂之上，老王爷拍案而起，胡子气得首抖：“十九年了！
这邪骨世子一日未除，我大燕便一日不得安宁！
陛下仁慈，可天道不容逆！”
年轻将军站在班列中，朗声道：“他尚未犯错，何罪之有？
若因天生异象便定死罪，岂非与暴政无异？
臣请陛下容其成长，观其品行。”
满殿寂静。
皇帝靠在龙椅上，闭着眼，像是睡着了。
良久，他睁开眼，淡淡道：“退朝。”
没人敢追问。
当夜，御花园深处，皇帝独自立于梅树下，望着东宫方向。
风吹动他的衣袖，像要带走什么。
他低声说：“若真能焚尽苍穹……朕愿赌一次。”
远处暗处，一道身影悄然退去。
那是皇帝最信任的亲卫统领。
他记下了这句话，也接到了密令：“护好那孩子，别让他死在成年之前。”
——第二天清晨，萧问照常在院中打桩。
雪停了，阳光难得露脸，照在木桩上，映出一道斜长的影子。
他打了三十拳，歇了会儿，低头看自己的手。
裂口结了痂，新伤叠旧伤，掌心厚厚一层茧。
墙角那本《锻骨诀》翻到了第三章，页脚被手指磨出了毛边。
他把它塞进怀里，拍拍灰，准备继续。
这时，一个宫女端着水盆路过，瞥了他一眼，冷笑：“还练？
听说昨晚又有长老上书，说你是妖星转世，该沉井除灾。”
萧问停下动作，抬头看她。
宫女被他看得心里发毛，强撑着又说：“怎么？
不服气？
你娘生你那晚雷火烧了半边宫墙，你自己不知道？”
他没笑，也没怒，只是轻轻说了句：“我知道。”
宫女一愣。
他又说：“我也知道，你说完这句就会去告诉管事嬷嬷，说我态度嚣张，该罚月俸。”
宫女脸色变了：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？”
“因为你每次告状前，都会先撩袖子。”
他指了指她右手，“刚才你说了三句话，撩了三次。”
宫女僵在原地，水盆差点打翻。
萧景琰转身，重新面对木桩。
“我还知道，你弟弟在城南当差役，每月初五来探你一次。
你总藏半块饼给他带回去。”
他顿了顿，“下次别藏灶台后面了，老鼠啃过。”
宫女张着嘴，一句话说不出。
他抬起手，握紧拳，再次出拳。
“砰！”
木桩晃了晃，裂开一道缝。
——三天后，宗室私议再度提起萧问。
一位郡王在府中设宴，酒过三巡，低声对亲信道：“皇帝虽不下令处置，但只要这小子一天在皇城，咱们谁都不安稳。
听说他最近天天练拳，指不定哪天就疯了，冲进主殿行刺。”
亲信问：“那怎么办？
总不能真让他活着进演武场吧？
十九岁可是皇子考核的年纪。”
郡王冷笑：“考核？
他那种身份，去了也是丢人。
不过……”他压低声音，“听说他体质特殊，若真练出点名堂，或许能当个‘祭品’。”
“祭品？”
“北境不是要开启龙渊秘境了吗？
每届都得送几个资质特殊的进去探路。
活下来是运气，死了也正常。”
他端起酒杯，轻啜一口，“正好，清理门户。”
——萧景琰不知道这些事。
他只知道，昨天打桩时，拳头第一次打穿了木桩表层。
他把碎木片收起来，摆在床头，数了数，一共十七块。
他还记得五岁那年，第一次被人推倒在地，牙齿磕破了唇。
他爬起来，没哭，也没骂，只是默默捡起掉落的草叶，夹进那本破武典里。
现在，书里己经夹了三百二十八片干枯的叶子。
每一片，都代表一次摔倒，一次冷眼，一句“你不配”。
他坐在床沿，翻开《锻骨诀》最后一页，在空白处用炭笔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字：“我要活着。
而且，要站得比谁都高。”
写完，他合上书，躺下睡觉。
窗外，一只乌鸦掠过屋檐，翅膀扫落一片积雪。
雪块砸在院中木桩上，裂开的缝隙里，露出一丝极淡的黑芒，转瞬即逝。
就像十九年前，那个婴儿指尖跳动的第一缕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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