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元生和何丽芬并肩走在回教师宿舍的小路上，两人都沉默着。
夕阳的余晖给田野、房屋以及他们花白的头发都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边。
离学校的喧嚣越远，那份盘踞在心底的空洞感就越是清晰。
最终还是何丽芬先开了口，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：“都……收拾好了？”
她问的是李元生办公室里的个人物品。
“嗯。”
李元生低低地应了一声，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前方，“没什么可收拾的，大部分都是学校的东西。
就是些书，还有几本教案。”
“我的也是。”
何丽芬叹了口气，“前两天就收得差不多了，看着空了半边的柜子，心里头……堵得慌。”
他们所谓的“家”，就是学校分给的一间不大的宿舍，在校园最后面的一排平房里。
这些年，他们不是没机会在村里自己盖房子，但总觉得住在学校方便，备课、照看学生都近，一来二去，就这么住了大半辈子。
这间宿舍，早己不仅仅是栖身之所，更是他们工作和生活交织融合的巢穴，每一处角落都塞满了回忆。
快到宿舍门口时，走在前面的何丽芬却突然停住了脚步，她的视线越过低矮的院墙，落在了不远处那间他们使用了多年的公共教室的后窗上。
“元生，你看……”何丽芬的声音有些异样。
李元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。
那间教室的后黑板，平时是用来出黑板报的，此刻，上面似乎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。
隔着一段距离，看不清具体内容，只觉得那一片斑斓的色彩，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醒目。
一种莫名的牵引力，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改变了方向，朝着那间教室走去。
教室的门没有锁，轻轻一推就开了。
空荡荡的教室里，桌椅摆放得还算整齐，空气中弥漫着木头和灰尘的味道。
然而，他们的目光在第一瞬间就被后黑板完全抓住了。
那不是一期规范的黑板报。
整块黑板，被各种颜色的粉笔字、图画填得满满当当，几乎没有一丝空隙。
字迹大小不一，歪歪扭扭，有的还夹杂着拼音，显然是孩子们的手笔。
“李老师，何老师，不要走！”
“祝老师身体健康！”
“谢谢老师教我认字！”
“老师，我会想你们的！”
“以后我一定去云川市看你们！”
“老师，你们是最好的老师！”
简单的词汇，质朴的表达，甚至还有画上去的爱心，笑脸，以及手拉手的小人。
那个叫狗娃的孩子，在旁边画了一幅更大的画，画上是两个大人牵着很多小孩，站在一座彩虹桥上。
画面的右下角，他用尽全力工工整整地写着：“老师，过桥要小心。”
何丽芬的脚步有些虚浮，她一步步地走到黑板前，伸出手，指尖颤抖着，轻轻地拂过那些稚嫩的笔迹。
冰凉的黑板，粗糙的粉笔末，此刻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。
她看到了小花写的“何老师，你教我梳辫子”，看到了大牛写的“李老师，我以后一定好好学数学”……每一个名字，每一句话，都像一把钥匙，瞬间开启了她记忆的闸门。
她想起小花刚入学时，因为辫子总是梳不好被其他孩子笑话，躲在角落里哭，是她一次次耐心地帮她重新梳理，教她怎么把皮筋绑紧；想起大牛那个倔强的孩子，为了让他理解一道应用题，她曾用石子在地上摆了整整一个下午……这些点点滴滴，她以为早己被琐碎的日常淹没，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涌现出来。
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。
起初还是无声的滑落，很快，就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哽咽。
她不是爱哭的人，教书几十年，再难再苦的日子都咬牙挺过来了。
可面对这满黑板最纯粹、最真挚的依恋和不舍，她所有的坚强都在瞬间土崩瓦解。
她不是离开了工作岗位，她是被迫割断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情感联结。
李元生站在她身后，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，试图给她一些支撑。
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，眼眶也是滚烫的。
他比何丽芬更不善于表达情感，此刻胸腔里更是翻江倒海。
他看到了那些祝福，那些挽留，那些笨拙却真诚的图画，这比他获得过的任何一张奖状、任何一份荣誉，都更沉重，更珍贵。
这是他三十八年教师生涯最真实的注脚，是这些孩子们用他们最干净的心，为他颁发的最终“勋章”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，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字句。
当看到角落里的落款，写着“三年级全体学生”时，他终于也忍不住，一滴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，迅速湮没在他饱经风霜的脸颊上。
他抬起手，用手背狠狠抹去。
何丽芬转过身，将脸埋在李元生的肩头，肩膀不住地抽动。
李元生轻轻拍着她的背，像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，沙哑着嗓子低语：“好了，好了……孩子们的心意，我们知道了……知道了……”暮色透过窗户，一点点吞噬着教室里的光线，那块写满祝福的黑板，在昏暗中仿佛自身在发出微光，照亮了这间空寂的教室，也照亮了两位老人心中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离愁。
他们在这块黑板前站了很久，首到最后一丝天光隐没，才相互搀扶着，一步步挪回那间即将不再是“家”的宿舍。
那一夜，宿舍的灯亮了很久。
何丽芬找出了家里那个老旧的傻瓜相机，坚持要回去把黑板上的内容拍下来。
“得留着，”她红着眼睛，语气却异常坚定，“以后想孩子们了，就能拿出来看看。”
李元生没有反对，他知道，这不仅仅是一黑板字画，这是他们大半生价值的证明，是他们即将带入陌生城市、用以抵御未来迷茫的，最宝贵的精神行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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