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铁在幽深的隧道里轰隆穿行,窗外的黑暗被拉成一条模糊的带子,偶尔有广告牌的流光一闪而过,像濒死的萤火。
苏离靠在冰冷的门壁上,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一段关于“庄周梦蝶”的讲座录音,教授温吞的声音正说着:“……是庄周梦到了蝴蝶,还是蝴蝶梦到了庄周?
我们如何确定,此刻感知的‘现实’,不是另一重维度的一场大梦……”他微微阖眼,思绪飘远。
作为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,日复一日的奔波让他时常有种疏离感,仿佛自己只是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。
唯有这些玄之又玄的哲学思辨,能让他从现实的粘稠中暂时挣脱出来。
突然,一阵极其尖锐的金属摩擦声撕裂了隧道的宁静,盖过了耳机里的声音。
车厢猛地一顿,随即是失控的加速和剧烈的震荡!
灯光疯狂闪烁,明灭不定,映照出乘客们瞬间扭曲惊恐的面容。
苏离的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抛起,重重砸在车厢壁上,痛楚还未完全传开,眼前便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。
最后的意识里,他莫名地想:“这噩梦……好真实……”……不知过了多久,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和刺骨的寒意将他激醒。
苏离猛地睁开眼,剧烈的咳嗽起来,肺里火辣辣的疼。
他发现自己半埋在一条浑浊的泥泞河滩边,冰凉的河水正一下下拍打着他的小腿。
天空是一种诡异的铅灰色,不见日月,只有稀薄而阴沉的光线勉强照亮大地。
他挣扎着爬起身,环顾西周,心脏瞬间沉了下去。
这里绝不是他熟悉的任何地方。
怪石嶙峋的河岸,远处是望不到头的、植被扭曲怪异的山林,空气中弥漫着泥土、腐殖和一种淡淡的、从未闻过的腥甜气息。
他身上的西装褴褛不堪,手机不知所踪,只有那个廉价的耳机还顽固地挂在脖子上。
“有人吗?
这是哪里?”
他试图呼喊,声音却干涩嘶哑。
回答他的,只有风吹过怪异林木的呜咽,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、令人不安的兽吼。
强烈的恐惧和孤立感攫住了他。
他沿着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,希望能找到人烟。
走了不知多久,就在他筋疲力尽,几乎要绝望时,看到了河湾处升起的一缕细细炊烟。
那是一个小小的村落,几十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和土坯房簇拥在一起,像匍匐在大地上的灰色菌类。
苏离心中升起一丝希望,加快脚步走去。
然而,越靠近村落,一种不祥的预感越发清晰。
太安静了。
除了风声,几乎没有别的声音。
没有鸡鸣犬吠,没有孩童嬉闹。
村口,几个穿着粗麻布衣、面黄肌瘦的村民正围着一口大锅,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些什么,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肉香与腥臊的气味。
他们看到苏离这个穿着古怪、满身狼狈的外来者,眼神瞬间变得无比警惕,甚至……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敌意和贪婪。
“站住!
什么人?”
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站起身,手里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。
苏离停下脚步,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:“各位……老乡,我迷路了,请问这是什么地方?
能……能给点吃的喝的吗?”
“迷路?”
刀疤汉上下打量着他,目光在他还算完好的皮鞋和材质奇特的西装布料上停留了片刻,咧开嘴,露出黄黑的牙齿,“看你这细皮嫩肉的,不像附近的人。
从哪儿来的?”
“我……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。”
苏离无法解释,只能含糊其辞。
这时,锅里的肉似乎熟了,旁边一个干瘦的老者用木勺搅动了一下,捞起一块带着皮毛、形状怪异的小腿骨。
苏离的目光无意中扫过,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——那绝不是寻常家畜的肢体!
村民们不再理会他,争先恐后地用手去捞锅里的肉,撕扯着,大口吞咽,发出满足而含糊的哼唧声。
他们的眼神在食物的刺激下,变得愈发浑浊和凶狠。
苏离强忍着不适,再次开口:“求求你们,给我一点水……”刀疤汉啃完一块骨头,随手将骨头扔在地上,油腻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,狞笑着走向苏离:“水?
食物?
可以啊……拿东西来换!
看你这一身,总有点值钱的玩意儿吧?”
说着,他的手就向苏离的内袋抓来。
苏离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:“我没有钱!”
“没有?”
刀疤汉眼神一厉,“那你这身皮肉,也能顶几顿饱饭!”
他挥了挥手,另外几个青壮年村民也站了起来,眼神不善地围了过来。
苏离心中冰凉,他意识到,在这里,所谓的文明和法律早己失效,只剩下最原始、最残酷的生存法则。
他转身想跑,却被一个村民从后面猛地推了一把,摔倒在地。
几个人一拥而上,开始粗暴地撕扯他的衣服,搜刮他身上任何可能有用东西。
挣扎中,苏离的额头撞在一块石头上,鲜血顿时涌出,模糊了他的视线。
绝望和愤怒充斥着他的胸膛,他从未想过,人性之恶,竟能如此赤裸,如此不加掩饰。
就在他意识再次开始模糊,几乎要放弃抵抗时——“住手!”
一个清冷,带着几分稚嫩,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。
围攻苏离的村民动作一滞,纷纷回头。
只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,站在不远处的土坡上。
他穿着同样破旧但洗得发白的布衣,身形瘦弱,脸色有些苍白,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,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色星辰。
他手里握着一根削尖了的木棍,指向那些村民。
“王老五,你们又想害人?”
少年的声音不大,却自有一股气势。
刀疤汉王老五似乎有些忌惮,啐了一口:“小兔崽子,滚开!
这里没你的事!
这小子是外来户,身上肯定有油水!”
“我看见了,是你们在抢他的东西。”
少年毫不退缩,目光扫过苏离额头的血迹和狼狈的模样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,但那清冷的表情未曾改变,“放了他,他身上的东西,归你们。
人,我带走。”
王老五眼珠转了转,似乎权衡了一下。
苏离身上确实没搜出什么像样的东西,为了这个穷鬼和一个不好惹的小子冲突,不值当。
他哼了一声:“算你小子走运!
滚吧!”
少年不再多言,走下土坡,来到苏离身边,伸出手:“能走吗?”
苏离看着那只不算宽厚却异常稳定的手,又看了看少年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,心中百感交集。
他抓住少年的手,借力站了起来,哑声道:“谢谢……”少年微微点头,搀扶着几乎脱力的苏离,无视身后那些村民贪婪而怨毒的目光,一步步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河湾村落。
走在崎岖的山路上,少年才简单介绍了一句:“我叫韩石。”
便不再多言。
苏离心中有无数的疑问,但看着韩石那沉默而坚定的侧脸,以及周遭愈发荒凉险恶的环境,他把问题都咽了回去。
他能感觉到,这个叫韩石的少年,与他刚才见到的那些村民,截然不同。
韩石带着他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前。
洞口被藤蔓巧妙遮掩,里面空间不大,却干燥整洁,铺着干草,角落里还放着一些晒干的草药和几个瓦罐。
“这里暂时安全。”
韩石示意苏离坐下,然后熟练地取来清水和捣碎的草药,为他清理额头的伤口。
他的动作很轻,很专注。
“这里……到底是什么地方?”
苏离终于忍不住问道。
韩石手上动作不停,语气平淡无波:“黑山域,青河下游。
这里是……被遗忘之地。”
他顿了顿,抬眼看了苏离一眼,“看你样子,不是附近的人,怎么来的?”
苏离张了张嘴,那个“梦”字在舌尖滚了滚,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。
他苦笑着摇头:“我不知道,一醒来就在河边了。”
韩石没有追问,只是淡淡地说:“在这里,想活命,就要学会两件事。
第一,警惕所有人,包括我。
第二,让自己变得有用,或者……变得强大。”
他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苏离心上。
他想起刚才村落里的一幕幕,想起那些村民眼中毫无人性的光芒,又看着眼前这个救了自己,却又说出“警惕所有人”的少年。
这个世界的底色,在他面前缓缓展开,是如此的冰冷、残酷,且复杂。
处理完伤口,韩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小心翼翼地打开,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、硬邦邦的干粮。
他掰了一半,递给苏离。
“吃吧。
明天,我要去一个地方。”
韩石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起伏,“那里可能有‘仙缘’,也可能……是死路。
你可以自己决定,跟不跟我去。”
“仙缘?”
苏离一愣,这个词击中了他内心某种隐秘的期待。
“嗯。”
韩石点点头,目光望向洞外铅灰色的天空,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里,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微光,“听说,黑山深处,有仙人留下的遗迹。
每隔一些年头,会有灵光显现……这是离开这个鬼地方,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。”
苏离握着手里的半块干粮,感受着其粗糙的质感,又想起地铁里那段关于“庄周梦蝶”的录音。
如果那场车祸是梦的结束,那这里,是梦的开始,还是……真实的深渊?
而“仙缘”二字,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,尽管渺茫,却不容拒绝。
他看着韩石,深吸一口气,做出了决定:“我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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