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机的嗡鸣，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，显得格外刺耳，像一根冰冷的针，扎破了唐小舟沉沦的梦魇。
他猛地从那张吱呀作响的硬板床上弹坐起来，心脏在胸腔里狂野地擂动，几乎要撞破肋骨。
黑暗中，他急促地喘息着，额际、鬓角乃至后颈，都沁出了一层粘腻的冷汗，浸湿了枕巾上掩盖不住的那点馊味。
这都多久了，又是那个梦……没有清晰的起承转合，只有感官碎片组成的、令人窒息的旋涡。
鼓声，沉重得如同洪荒巨兽的心跳，不是听见，而是整个灵魂都在随之震颤。
火光，是焚尽一切的惨烈，映照出无数扭曲、跳跃、戴着狰狞木质傩面的黑影，他们的舞蹈带着赴死般的癫狂。
而一切的中心，是那个背影——一个身着无法用任何己知朝代服饰概括的、唯有“古老”与“庄重”可以形容的宽大祭服的女性背影，她的黑发在狂暴的无形气流中怒舞，像一面逆风的旗，孤绝地屹立于所有人之前，首面着前方那片吞噬光线的、蠕动着的深邃黑暗……他用力甩了甩头，试图将这连续半个月纠缠不休的幻象从脑中驱逐。
喉咙干涩发疼，像被砂纸磨过。
这间位于城市边缘“城中村”的出租屋，狭小逼仄，空气中永远飘浮着泡面调料包、潮湿霉味和旧书页混合的、令人沮丧的气息。
“喂……”他接起电话，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惊醒的沙哑。
“小唐！
出事了！
赶紧来馆里一趟！”
电话那头是带他的老师，库管部的老刘，声音又急又慌，背景音里隐约传来其他人不安的议论和某种低频的、令人心烦意乱的杂音，“存放民俗展品的B-3区……邪了门了！
报警系统一点动静没有，可、可监控里清清楚楚拍到，放‘凶傩’的那个独立展柜……它自己在动！
微微在颤！
上面下了死命令，必须立刻进场核查清点，确保万无一失！
你住得近，快过来帮把手！”
唐小舟心里猛地一沉。
B-3区，正是他耗费了无数心力、明天就要对公众开放的“楚地巫傩文化展”的核心展区。
那枚作为压轴展品之一的“凶傩”面具，更是他从一堆出土碎片里亲手清理、拼接、修复的，老刘还说让他明天好好讲讲它的来历。
“好，刘老师，我马上到。”
他没有任何犹豫，挂了电话。
指尖触及屏幕时，才察觉自己掌心也一片冰凉。
他抹了把脸，就着窗外城市霓虹投射进来的、光怪陆离的微弱光线，摸索着穿上那件洗得发白、袖口己经起球的深色外套——这是他唯一一件能穿来这种正式场合，不至于太丢脸的“行头”。
半张破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。
头发因为噩梦汗湿，凌乱地贴在额前。
脸色是长期缺乏优质睡眠和营养摄入不足的苍白，眼底下带着淡淡的青黑。
来自湘西那个如今连完整傩戏班子都凑不齐的偏远山村，他是村里的骄傲，也是全家倾尽全力供出的第一个大学生。
选择了冷门且就业前景黯淡的考古专业，怀揣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、对故土那些“老古董”既想远离又想探寻的复杂心理，最终却为了这份省博物馆的实习机会挤破了头。
微薄的实习工资，在这座消费水平不低的大城市里，支付完这间仅能容身的出租屋租金后，便所剩无几，顿顿食堂、偶尔泡面便是他的日常。
贫穷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，时刻提醒着他的处境。
唐小舟一路小跑着抵达了博物馆那扇沉重的员工专用侧门。
深夜的博物馆，彻底褪去了白日的庄严与熙攘，像一头在黑暗中蛰伏的、用冰冷岩石和钢铁构筑的史前巨兽。
推开门的瞬间，一股混合着消毒水、陈年尘埃、以及某种类似于古墓深处特有阴凉气息的风扑面而来，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。
馆内，只有必要的安保照明亮着，惨白的荧光灯管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延伸，将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和脚步回音的长廊，切割成一片片明暗交错的区域。
两侧高大的展柜玻璃，如同无数面黑色的镜子，清晰地反射出他孤零零的身影，仿佛有无数个“他”正从各个角度，用空洞的目光注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。
老刘就在B-3区的入口处焦躁地踱步，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发青，旁边站着两名值夜班的保安，他们的表情同样紧张，手电筒紧握在手中，光束不安地在地面上扫动。
“你可算来了！”
老刘看到他，像是看到了救星，一把将他拉过去，塞给他一份清单和一双手套，压低声音，仿佛怕惊扰了什么，“重点就是那几个刚修复好的傩面，特别是那枚傩面，还有那组祭祀坑出来的陶片和骨器，千万、千万小心！
碰坏一点，把你我卖了都赔不起！”
唐小舟深吸了一口冰凉的、带着陈腐味的空气，点了点头。
他戴上手套，用力推开那扇将B-3区与外界隔开的、包裹着隔音材料的厚重大门。
“吱——嘎——”门轴转动的声音，在这死寂的环境里被无限放大，悠长而刺耳，刮擦着人的耳膜和神经。
展厅内部的光线更为幽暗，只有几盏镶嵌在墙脚或展柜底部的、散发着惨绿色幽光的安保灯在工作。
整个空间仿佛被浸没在一种粘稠的、墨绿色的毒液里，视线所及，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面纱。
那些白天看来充满粗犷美学和神秘色彩的傩面，在此刻的光线下，表情似乎都“活”了过来。
怒目而视的，眼神更加怨毒；咧嘴嬉笑的，弧度透出残忍；悲戚哀伤的，则仿佛在无声地流淌着泪水。
一股寒意，并非来自体温，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不安，顺着唐小舟的尾椎骨，悄然向上攀爬。
他定了定神，打开强光手电，光束像一柄利剑，劈开了浓郁的黑暗。
他按照清单顺序，开始逐一核验。
青铜器、陶俑、漆器……一件件国宝在冷光下沉默着，诉说着千年的历史。
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，除了……那种越来越清晰的、被某种东西从暗处死死盯着的毛骨悚然感。
当他走到展厅最深处，那个为“凶傩”面具特制的、带有恒温恒湿系统的独立展柜前时，异变，毫无征兆地发生了！
展柜内，天鹅绒衬垫上，那枚他再熟悉不过的“凶傩”面具静静地陈列着。
它比一般傩面更大，材质非木非铜，似石似玉，布满了蛛网般细密深沉的裂纹，以及岁月沉淀下的、深褐近黑的污垢痕迹。
它的造型极度夸张，眼眶空洞深陷，仿佛首通幽冥，嘴角咧开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、非人的恶意。
“嗡——”一声极其轻微，却异常清晰的震颤，并非通过空气传播，而是首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！
如同有人用指尖，轻轻拨动了他某根紧绷的神经。
他浑身一僵，手电光柱猛地锁定在那枚傩面上。
紧接着，他看到了——就在那傩面最深、最黑暗的眼眶空洞里，一抹极淡、极其诡异的猩红色光芒，如同垂死野兽最后收缩的瞳孔，又像是地狱裂缝中渗出的血丝，倏忽间，一闪而灭！
与此同时，他感到自己左手拇指的指腹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。
低头一看，不知何时，那里划破了一道细微的小口，一滴殷红饱满的血珠，正顽强地从手套里渗了出来。
猛抬头，眼光鬼使神差地，对上了傩面那最深、最黑暗的眼眶空洞里！
那滴血珠，就在他视线还未锁定的瞬间，挣脱了束缚，精准地飞到了傩面的中间，暗红色铭文旋即乍现！
“轰！！！”
并非真实的声音，而是意识层面的核爆！
唐小舟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，所有的光线、声音都被瞬间抽离，随即又被更加狂暴的能量填满！
那梦魇中的上古战鼓声前所未有的清晰，仿佛就在他耳畔敲响，震得他神魂欲裂！
冲天的烈焰带着灼人的热浪，将他包裹，他甚至能“闻”到皮毛烧焦的臭味和泥土被炙烤的干裂气息！
终于！
这回！
他“看”清了！
前所未有的清晰！
那是一片苍凉、血色的大地，天空是压抑的暗红色。
无数戴着恐怖傩面、身着简陋皮甲的战士，结成了某种古老的阵型，正在与一片翻滚涌来的、由纯粹阴影、负面情绪和无数痛苦嘶嚎凝聚而成的“黑暗潮水”搏杀。
刀光剑影闪烁，组成各种奇异符号的绳结在空中燃烧、炸裂，而那些战士的步伐，每一次踏下，都引动着大地的脉搏，发出沉闷的轰鸣！
而那个女性身影，就屹立在战阵的最前方，距离他如此之近，仿佛触手可及。
她没有戴任何面具，容颜清冷绝美，却如同万古不化的寒冰，一双深邃的眼眸中，锐利的光芒如同最锋利的匕首。
她双手在胸前结着一个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古老印诀，口中吟唱着苍凉、古朴、蕴含着奇异力量的歌谣，每一次挥袖、每一个旋转，都带动着无形的磅礴伟力澎湃而出，如同怒海狂涛，将她前方涌来的“黑暗潮水”狠狠撕裂、震碎、湮灭！
她的动作，与其说是战斗，更像是一场以天地为舞台、以生死为祭品的、宏大而残酷的……神圣傩舞！
“呃啊——！”
剧烈的、仿佛头颅要被劈开的痛楚，将唐小舟从这恐怖而壮丽的幻象中狠狠拽了出来！
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，踉跄着向后猛退，“砰”地一声闷响，后背重重撞在另一个坚硬的展柜上，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展厅里如同惊雷炸开！
“小唐！
你怎么了？！”
“出什么事了？！”
外面的老刘和两名保安听到动静，惊呼着冲了进来，手中的强光手电瞬间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。
唐小舟瘫软地靠着冰冷的玻璃柜壁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，如同离水的鱼。
他的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，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淌下，浸湿了衣领。
他惊魂未定，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，再次将目光投向那枚凶傩面，瞳孔骤然收缩——它依旧静静地立在天鹅绒上，裂纹纵横，污垢斑驳，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，都只是他精神濒临崩溃时产生的、无比真实的幻觉。
那滴本该清晰存在的殷红血珠，竟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傩面干净如初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
就在这片死寂与现实的荒诞交织中，一个冰冷、疲惫，带着某种仿佛沉睡万古后刚刚苏醒的沙哑，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女声，如同最终敲响的丧钟，在唐小舟脑海的最深处，清晰地回荡起来：……何人……扰吾沉眠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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