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听筒紧贴在林齐的耳廓上,像一片浸过冬霜的金属寒叶,传递着一种非人间的温度。
听筒里的声音平首、单调,不携带任何可被分析的情感,仿佛不是来自一个人类的喉咙,而是一段由云端服务器合成的程序代码,经由光纤网络,精准无误地抵达了他的耳中。
精准,无误,且毫无人情味。
“请问是林齐先生吗?
这里是城北监狱。
您的父亲,林盛,于今天凌晨三点十五分,因突发性心肌梗死,抢救无效,确认死亡。”
林齐没有说话。
他的身体甚至没有出现任何应激反应。
心率依旧维持在每分钟六十五次的平稳状态,呼吸匀称,没有一丝紊乱。
他只是静静地握着电话,目光穿透了办公室那面厚重的防爆玻璃隔断,落在远处一台正在嗡嗡运转的全自动基因测序仪上。
仪器侧面的绿色指示灯正以一秒一次的频率稳定闪烁,稳定,可靠,就像宇宙中某个遥远脉冲星的节拍。
他的食指,正无意识地在实验台冰凉光滑的金属边缘轻轻敲击。
一下。
两下。
三下。
那节律,与远处指示灯的闪烁完全同步。
这是一种他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,一种在进行高强度思考时,将自己纷乱的思维与外部世界某个稳定频率进行校准的方式。
这能帮助他排除所有感性的、非逻辑的“噪音”,聚焦于最核心的问题。
此刻的核心问题是:急性心肌梗死。
一个在法医学上清晰明确,却又能在必要时,变得无比模糊、可以被“技术性”解释的死因。
窗外,晨曦正艰难地试图穿透京北市厚重的工业雾霾。
光线被那些悬浮在空气中的PM2.5颗粒反复折射、削弱,最终失去了所有温度,化作一片病态的、肮脏的金色,镀在这座由灰色水泥和冰冷玻璃构成的森林表面。
这座城市像一个沉疴多年的病人,每天都在重复着这种毫无希望的苏醒,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喘息。
而他所在的P3实验室,则是一个与外界完全隔离的、绝对纯净的世界。
空气经过五层高效过滤系统,恒温恒湿,气压永远比走廊低五十帕斯卡。
这是一个物理学上的承诺,确保里面的任何东西——尤其是他日夜与之相伴的那些“小家伙”们——永远不会有机会逃逸出去。
高效过滤器过滤掉了城市里的一切杂质,包括那肮脏的金色阳光和若有若无的硫化物气味,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和仪器运作时发出的、频率低于西十赫兹的轻微蜂鸣。
这声音是他的背景音乐,是他世界里的白噪音。
在这里,一切都被精确地控制着。
温度,湿度,气压,光照。
还有那台高速冷冻离心机里,正在以每分钟一万两千转的速度进行密度梯度分离的病毒样本。
控制,是林齐生活的绝对主旋律。
从他为每个实验设定的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变量,到他衣柜里按颜色和季节严格分类的十几件一尘不染的医用大褂。
失控,是他人生字典里最厌恶的词语,是熵增定律在他世界里最丑陋的体现。
他现在是一名病毒学家,如果一切都没有意外,那么他林齐毕生的追求,就是理解并控制那些自然界中最微小、最古老、也最完美的生命形态。
它们没有思想,只有一段简单的RNA或DNA,和一个蛋白质外壳。
它们的目标纯粹得令人敬畏:复制,生存。
为了这个终极目标,它们演化出了连人类智慧都难以企及的精妙策略,它们是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黑客。
“林先生?
您还在听吗?”
电话那头的合成声音略微提高了一点,似乎是在确认TCP连接是否还保持着握手状态。
程序的运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停顿,需要确认用户是否还在。
“我听到了。”
林齐的声音很平静,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感到一丝陌生。
他甚至有闲暇去分析自己声带的振动频率,发现它与平时并无二致。
“他的遗物呢?”
这是一个符合逻辑的、程序化的提问。
一个儿子在得知父亲死讯后,理应询问的事项。
他正在扮演这个角色,扮演得一丝不苟。
“按照规定,我们会进行清理和消毒。
您可以凭身份证明,在工作时间过来领取。”
“好。”
他挂断了电话。
指尖的敲击随之停止。
实验室的防爆玻璃墙上,倒映出他削瘦、挺拔的身影。
那身洁净的白大褂让他看起来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教士,正在某个与世隔绝的修道院里,解读着生命的密码。
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,镜片后的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。
研究所里的同事们私下里都说,林齐医生不像在研究病毒,更像是在审讯病毒。
他会用穷举法测试病毒的每一个弱点,用数学模型推演它们的每一次变异,首到将它们的生存逻辑彻底榨干,变成一行行可以被理解和预测的代码。
父亲死了。
这个念头,现在才像一个被赋予了最高执行权限的指令,开始在他的大脑皮层里缓缓运行。
它尝试访问他的情感中枢,却被一道由多年理性训练构筑起来的、坚固的防火墙拦住了。
对他来说,“父亲”这个词,早己在三年前那个闷热潮湿的法庭宣判的下午,就被打上了封条,隔离,然后归档到了记忆体最深的、被设定为只读权限的扇区里。
间谍罪。
一个多么刺耳,又多么富有戏剧性的词语。
一个在国内顶尖网络安全公司“神盾(Aegis)”工作了二十年的首席程序员,一个以编写杀毒软件、提取病毒特征码为生的网络医生,最后自己却成了最危险的病毒,被他曾誓言用生命去保卫的国家安全系统,无情地查杀了。
林齐从不相信那个判决。
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林盛。
那是一个对代码的纯粹和优雅有着近乎宗教般偏执追求的人,一个会因为发现一个绝妙的算法而兴奋得彻夜不眠的理想主义者。
他怎么可能会为了钱,或者别的什么东西,去背叛自己亲手构建的“免疫系统”?
但是,林齐什么也没做。
他的人生就像他的实验室,逻辑至上。
在一个证据链完整、程序正义无可挑剔的判决面前,任何基于个人情感的质疑都是一个无法被量化的、不可控的变量。
用一个渺小的、不可控的变量去挑战一个庞大、稳定运行了数十年的系统,这在科学上,是愚蠢的。
所以他选择了沉默,选择了隔离。
他把自己埋进了更深的研究里。
他研究那些亿万年来不断进化、变异、寄生、复制的病毒。
它们沉默地承受着来自宿主免疫系统的每一次攻击,它们被抗体识别,被T细胞清除,但它们从未放弃。
它们只是在等待,等待宿主的一次疏忽,一次免疫力的下降,然后卷土重来。
林齐转过身,走向超低温冰箱。
他输入密码,打开厚重的、仿佛银行金库般的金属门,一股白色的寒气扑面而来。
他从里面取出一管新的样本,标签上用极小的字体写着:变异株RC-07。
他最新发现的一个高度伪装性逆转录病毒。
他将样本熟练地注入培养皿,动作流畅、精准,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。
仿佛刚才那个电话,只是打断了他实验进程的一个无意义的、可以被忽略不计的杂音。
他将培养皿放到显微镜下,俯下身,转动着调焦旋钮。
视野由模糊变得清晰。
那些微小的、幽灵般的生命体,在培养基里缓缓浮动,呈现出一种致命的、几何学上的美感。
一切都回归了掌控。
他这么告诉自己。
然而,当他从目镜上抬起头,目光再次与玻璃墙上自己的倒影相遇时,他清晰地看到,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,碎裂了。
那是一种他从未在自己脸上见过的、混杂着茫然、愤怒和某种被压抑了太久的悲伤的情绪。
像一株休眠了三年的病毒,在镜片反射的冰冷光芒下,悄然刺破了宿主细胞的伪装,露出了它最原始、也最危险的……核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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