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家的木板门被敲响时,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沉稳力道。
李淑芹紧张地看了一眼丈夫,沈刚深吸一口气,上前开了门。
门外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绿色警服,没戴帽子,眉峰凌厉,眼神沉静,周身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干练气息。
他亮了一下证件,声音不高,却自带一股权威:“请问是沈刚同志家吗?
我是县公安局的周凛,来了解一些情况。”
沈刚心里一咯噔,下意识地就让开了门。
警察上门,在这个年代的普通工人家庭看来,绝不是小事。
周凛走进逼仄的屋子,目光习惯性地快速扫过环境——简陋,但收拾得干净整齐。
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坐在窗边书桌前的沈砚书身上。
女孩穿着半旧的白底蓝格衬衫,扎着简单的马尾,正低头看着一本厚厚的书,侧脸安静。
听到动静,她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迎向他,没有惊慌,没有好奇,只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淡然。
“公安同志,您、您请坐。”
李淑芹慌忙搬来家里唯一一张像样的椅子。
周凛道了声谢,没坐,而是走到沈砚书面前,保持着一个不具压迫感的距离。
“你是沈砚书?”
“我是。”
沈砚书合上书,周凛瞥见封面是《政治经济学辞典》。
“关于县教育局王国华同志的一些反映信,以及后续他爱人到你家来的情况,需要向你和你父母了解一下。”
周凛开门见山,但语气并不严厉,更像是一种常规询问。
沈刚和李淑芹顿时紧张起来,语无伦次地想解释,却越说越乱。
周凛耐心听着,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沈砚书。
他发现,自始至终,这个女孩都非常镇定。
轮到沈砚书开口了。
她没有急着辩解,而是用清晰、条理分明的话语,将那天王科长爱人如何上门威胁、说了什么话、以及父母后来在单位如何被刁难的情况,客观地复述了一遍,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、关键语句,一样不差。
这不像是一个受委屈的小姑娘在诉苦,更像是一个……证人在做笔录。
周凛心中的疑云更重了。
这种冷静和条理性,绝非普通高中生能有。
“据我们了解,最初关于师范名额的举报信,内容非常详实,引用的政策也很准确。”
周凛看似随意地提起,目光却锁住沈砚书的眼睛,“是你写的吗?”
沈砚书心里微动,这位周警官,很敏锐。
她没有首接回答,而是反问道:“周公安,按照相关规定,公民有权利通过信件向任何上级单位反映情况和问题,对吗?”
周凛挑眉,点了点头:“当然。”
“那么,信的内容是否属实,才是问题的关键,对么?”
沈砚书继续问,语气平和,却带着一种逻辑上的力量,“至于信是谁写的,似乎并不影响组织上对反映问题进行调查核实。”
周凛被将了一军,心里却莫名有些欣赏。
这女孩,不仅冷静,思维还极其缜密,懂得抓住关键。
“你说的对。”
周凛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,“我们只关心事实。
今天来,主要是核实王国华爱人是否存在威胁恐吓的行为,这己经涉嫌违反《治安管理处罚条例》。”
他话锋一转:“不过,沈砚书同学,你对政策法规好像很熟悉?”
沈砚书早就准备好了说辞,她指了指桌上的书和一堆旧报纸:“平时喜欢看报纸和这方面的书,多看看,就记住了一些。
我觉得,懂法守法,才能更好地维护自身权益。”
这话说得滴水不漏,完全符合一个“积极上进、爱好学习”的高中生形象。
周凛深深看了她一眼,没再追问。
他例行公事地做了记录,让沈刚和李淑芹按了手印。
临走前,他走到门口,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回头对沈砚书说:“最近如果遇到什么特殊情况,或者想起什么细节,可以到县公安局刑警队找我。”
这句话,己经超出了常规询问的范畴,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保护意味。
沈砚书微微一怔,随即点头:“谢谢周公安。”
送走周凛,沈刚和李淑芹长舒一口气,感觉后背都湿了。
“砚书,这……没事了吧?”
李淑芹心有余悸。
沈砚书看着窗外周凛骑着二八大杠远去的挺拔背影,轻轻摇头:“没事。
真正的风雨,还没来呢。”
她很清楚,周凛的到来,只是一个插曲。
王国华那边被省地两级调查,又被匿名信点了家属威胁的事,绝不会坐以待毙。
果然,两天后,风暴以另一种形式降临。
县罐头厂召开全体职工大会。
大会上,厂长刘大奎——一个脑满肠肥、和王国华关系密切的中年男人——在做总结时,话里有话地说:“最近,厂里有些歪风邪气!
个别人,自己不努力,心思不正,整天想着写黑信、告黑状!
这种破坏团结、影响生产的行为,我们坚决反对!
我们罐头厂,讲究的是踏实肯干,不是耍笔杆子、搞歪门邪道!”
台下鸦雀无声,所有人的目光,或明或暗地瞟向了坐在角落的沈刚和李淑芹。
沈刚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头几乎要埋到裤裆里。
李淑芹则开始低声啜泣。
坐在他们身边的沈砚书,面沉如水。
刘大奎这番指桑骂槐,恶毒之处在于,他成功地将沈家放在了全体职工的对立面,用“破坏团结影响生产”的大帽子进行打压。
如果只是针对顶替名额这件事,沈家占着理。
但一旦被上升到“破坏工厂生产”的高度,在集体主义观念极强的八十年代,沈家瞬间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。
这是阳谋。
是要逼她父母在工作和女儿之间做选择,是要用整个厂子的舆论压垮他们。
散会后,平时和沈家还算说得来的几个工友,都刻意避开了他们。
回到家,沈刚蹲在门口,抱着头,痛苦地说:“砚书……要不……就算了吧……咱斗不过的……”李淑芹只是哭。
沈砚书看着绝望的父母,眼神一点点冷硬起来。
她原本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,教训一下违规的人。
但现在,对方把战场扩大到了她父母的饭碗和尊严上。
那就,别怪她把天捅破了。
她走到书桌前,这一次,铺开的稿纸更厚。
她不仅要写举报信,还要写一份足以改变罐头厂命运的——可行性研究报告。
刘大奎,你不是说我“耍笔杆子”、“搞歪门邪道”吗?
我就让你看看,这笔杆子,到底能不能变成撬动命运的杠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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